#第一次爬上墙的伊莎贝拉
伊莎贝拉的本意不是攀上墙,她只想看看雷斯里的新家在哪儿。
今天是莱斯当“鬼”,他根本找不到她。大家都知道,如果不是伊莎总在一棵树和一本书边自投罗网,整个孤儿院的兄弟姐妹们谁也找不着她。结束的哨子还没吹响,还有几个身手矫健的年长孩子还在密林里躲藏。
她站在墙角下往上瞧,左边是墙,右边也是墙,天光从红砖墙光秃秃的边缘淌进来一点,云彩没有以前的形状好看,一半挂在墙里面,另一半被吞没在无能为力的远方。
伊莎贝拉的指尖在辫尾画着圈。
她从没考虑过攀上墙,就像没考虑过吃虫子和测试不满分一样。妈妈和大姐姐大哥哥们都说捉迷藏时不要到栅栏的外面去,但在她无忧无虑的十一年里,她不止一次地跃过了矮小的栅栏,一溜烟地一直跑到不被允许的尽头去。
因此,她早就知道栅栏的外面是墙,但却从没想过墙的外面——
“外面是什么?”
“……有人爬上去看过吗?”
以往所有的快乐和留恋都落在小小的孤儿院,在树底下,在音符里,但现在…现在不一样了。更多的想象和期许被封存在伊莎贝拉的小脑袋里,从昨天的告别后像是烟雾一样蒸腾,她只敢偷偷的想,但谁也不能说。
还是去看看吧,要是车子还没开远呢。
她下定决心地蹲下来,把长长的麻花辫在脑后盘起来,小腿蹬地,看准离墙最近的树杈,像离弦的箭一样窜上树梢。五指紧握住粗糙的枝条,锯齿的叶片在稚嫩的掌心留下划痕。
伊莎贝拉是树上的精灵。妈妈和兄弟姐妹们都这么说。她可以在树枝上像松鼠一样奔走,身形轻盈只掠下几片绿叶。她最爱藏身在绿色的阴影里,背靠苍老的树干,阳光穿梭在树杈的间隙里,除了她自己,谁也找不到她。
她在树枝上跳跃,双手在身侧悬停掌握平衡,瞅准空袭加大步伐。你能跳过去的,伊莎。在树叶和墙的空隙里,她没有一刻感受到过死亡和受伤的寒气,屈起膝盖缓冲落地的冲击,一鼓作气地攀附上墙壁的边缘。
她还没站起来,就先看到了没有尽头的密林。
伊莎贝拉先细细地观察了从天和地交接的地方,那一条缝隙被层层叠叠的树影遮盖了。树的绿色和极其遥远的天光混合成浓黑的墨渍,铺满天边落日。
没有路,看不见行车的道路,更别提什么接走领养儿童的小汽车,从烟囱里冒出炊烟的小房子和咩咩叫的小羊羔,农园、牧田、湖泊,那肯定也都是没有的。
伊莎贝拉有些闷闷不乐,她对墙再也没有什么期望了。
不过,书里说的也不一定是孤儿院的周边啦,伊莎贝拉,雷斯里要和爸爸妈妈去新家,在一栋栋高楼林立的城市里。你和他约定过一定要写信回来,不能像以前的哥哥姐姐们一样言而无信。
她替他保守那首歌的秘密,他要给她写信。
远处孤儿院的哨声传来了,是集合的时候了,接下来是做晚饭、协助妈妈管理育儿室这些日常的工作,她还要等到十二岁,才能穿过那片树林。伊莎贝拉决定和未知其踪的雷斯里道个别,她向前迈出一步挥手告别。
她的手停在逐渐变寒冷的空气里。那些成像在眼睛里的景象是那么非比寻常,她所能看到的浓黑阴影并不是树的叠影,万丈的裂缝直坠而下,直到谁也看不见的纯黑。
这是什么?
伊莎贝拉揉了揉眼睛,她知道自己看错了。蹲下身再往前探出脑袋,树和墙的中间,是无尽的虚空正张开黑血淋漓的血盆大口,碎石掉下去只留下寂静无声的吞咽。她跌坐在墙上,再一次揉了揉眼睛,她再一次探出头去,第一次发出了一声尖叫。尖叫在裂缝里回荡,没有树的声音,也没有墙的声音,深渊吃掉了它们。
她的视线再一次从最遥远的天地相接处慢慢移动到脚下,这一次的夕阳带着浓烈的血光,燃烧着更深色的婆娑树影,跃过苍茫的密林,直抛入万丈的深渊,消失殆尽。
她又发出了一声尖叫,短促而沉默。
雷斯里掉下去了吗?
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,伊莎贝拉。
雷斯里掉下去了吗?
他乘着小汽车走了啊,离开前答应你会写信。
哥哥姐姐们也掉下去了吗?
可是没有信寄来。
不对,不对。妈妈和每一个被领养的孩子都会去门那边,门,门不在这个方向。
她急切地转身,抛弃血一样沸腾的夕阳,抛弃吞吃墙和树的深渊,急切地转身向门的方向望去,然后她沿着墙奔跑,像是在林中追逐的野鹿,不知道狩猎者的准星已经瞄准。她的辫子散了,伊莎贝拉拨开头发,踮起脚尖。
她先是看见了一个三角形,然后是六个三角形,一个六边形,然后是跨过深渊扎进森林里的桥。在三角形和三角形的边界,她看见了一摸一样的孤儿院,一摸一样的草野,草地上白衣的孩子们像是牧羊一样纯真而毫无戒备。
在十一岁的时候,伊莎贝拉有一瞬间窥见了世界的真相。
但确实不会有一摸一样的雷斯里和伊莎贝拉了。
她不明白。
也不能跟任何人说。
用手臂环住自己屈起的小腿,伊莎贝拉把下巴搁在膝盖上,她背对着深渊,面对着迷宫一样的六边形,她渐渐看不清面前最熟悉的人树林了,那些黑黢黢的林子里好像包藏着阴谋和未知,她看着墙下的空地,好像一开始看着墙外的蓝天思考的自己。
他被送走了吗?他被送到哪里了?她和他们是谁?妈妈……又是谁?
落日后的风和云击打在她的背部,她的一半思绪已经坠入深谷,梦境里跌落深渊的雷斯里好像永远触不到底部。
“伊莎贝拉,伊莎贝拉——”
提灯的光芒从黝黑的树林里迸出,雪白的袍角和阴影中的脸庞像是隐藏在深渊中的鬼魅,熟悉而温暖的声音从提灯的光上扩散开。妈妈。
提灯的女人在墙下站着,夜风卷起她的刘海。她脸上的笑容像是画在木偶上滑稽的面具,眼睛里曾经充盈的爱结成了冰。
“找到你了,伊莎贝拉。”
在回去的路上,伊莎贝拉答应妈妈再也不去栅栏外面了。她害怕地在妈妈怀里哭泣,把泪水拭在女人的围裙上,灯光随着她的动作和母亲的微笑晃荡,照不开森林里半分的真相。
伊莎贝拉保证她会永远从深渊边逃开,于是终其一生都在六边形的牢笼里被深渊环伺。
她也确实没收到过雷斯里的信。